肿瘤生物学国家重点实验室郑实:整合才有力量

      5月6日-7日,我有幸在西安国际会展中心亲临现场参加了CACA指南精读巡讲会,聆听了樊代明院士所作的精彩演讲。在过去,我大多是在线上学习樊院士的报告会,总觉得意犹未尽;这次坐在会场,与上万人共同领略樊院士的风采,亲耳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我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和体验。年逾七旬的樊院士激情澎湃,妙语连珠,精神矍铄,金句频出。在会场内外浓厚学术氛围的熏陶下,观众们无不被樊院士独领风骚的大家风范所折服,无不被樊院士焚膏继晷的献身精神所触动。会后,我又反复观看和品味了樊院士和其他整合医学研究者的报告,对整合医学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当灿烂无垠的星空第一次映入原始智人仰望求索的眼眸,人类就开始认真地审视自身与自然,探究自己的来处与去向,并且意识到生老病死是人世间无可避免的苦难。自从文明和人性的种子在人类社会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人类鼓起勇气,向优胜劣汰和熵增热寂的自然法则挥舞起拳头,疾病成为了人类永恒的敌人,医学由此应运而生,对抗死亡、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更长的生存时间的“吉尔伽美什计划”成为了人类不懈的追求。


      近两三个世纪以来,在经过漫长的荒蛮时代和朴素时代之后,科学理论的启蒙之光终于照进了医学的殿堂,医学的发展进入了现代化的阶段。如今,医学的诊疗方法日新月异、层出不穷,专科的划分越来越细,技术的进步越来越精,医生的业务越来越专,认识则越来越钻。内科医生对细胞、蛋白、基因、信号、分子、甚至分子的一部分的研究细致入微,外科医生可以在方寸之间游刃有余、精雕细琢,把病灶切得干干净净,宛如打造一件艺术品一般。科学家已经可以在培养皿里按照自己的意志制造和编辑生命,简直几乎掌握了创世之力。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当医学在科学的康庄大道上一路高歌猛进时,对原本位于医生对话另一端的病人来说,他们的获益是否真正得到了提升呢?答案固然肯定但恐怕也有否定。统计数据显示,在我国,近20年来,除了少数肿瘤之外,大多数肿瘤患者的生存时间都呈现出止步不前甚至不进反退的趋势。换句话说,医生发表的论文越来越多,积累的分数越来越高,门诊量、手术量足以“一览众山小”,好多病人的生活却没有越来越好。当医生终其一生对抗疾病,但好多病人却越治病越多、越治越糟的时候,医生难道还可以自认为实现了职业价值,自豪地认为自己为“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做出了贡献吗?当病人在无效且有害,却“先进”且“合理”的治疗中苦苦应对的时候,医生究竟是成为了普罗米修斯,还是弗兰肯斯坦?


      诚然,无数医生正在为了践行救死扶伤的初心使命而坚持奋斗。然而,也有无数的医生在为自己钻研的领域付出了毕生精力之后才发现,虽然研究越来越精细,认识越来越深入,但道路却不是越走越宽,而是越走越窄,等待解决的疑惑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新获取的知识就像一幅宏大的拼图中掉落的零散碎片,医生对真相的全貌仍然一无所知。少部分医生为了自己的一点成果而沾沾自喜,大多数医生则陷入了思维的桎梏中困兽犹斗。纵使他们有着“面壁十年图破壁”的毅力,乐于享受“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病人却仍然在无尽的等待中饱受煎熬。


      有的医生感叹,他们的研究成果已经帮助自己当上了院士,却没有一件被用在临床上造福病人。当医生如苦行僧般苦苦修道,坚信“尤里卡时刻”终将降临,沉溺于对技术的虔诚崇拜中无法自拔的时候,他们却没有意识到,病人只是成了放在真理祭坛上的对象。


      当现代医学的发展处处碰壁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怀疑,出现问题的不是医学发展本身,而是引领医学发展的思路。为了寻求出路,医学界诞生了转化医学、循证医学、精准医学、全科医学、人文医学等诸多流派。然而,这些流派无一例外地专注于医学的某一个具体的方面或分支,无法代表医学的全部。每个流派都各执一词,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够“一统天下”,而医学之船仍然迷航在浓雾弥漫的漆黑夜晚,不知何时会搁浅。


      此时此刻,樊代明院士提出的整合医学思想恰如漫漫长夜中骤然亮起的一颗超新星,为医学未来的道路指明了方向。如果说转化医学是路径、循证医学是路沿、精准医学是路标,那么我们还需要一台完整的车和一位优秀的驾驶员,才能到达目的地,那就是整合医学。


      整合医学是指从人的整体出发,将医学各领域最先进的理论知识和临床各专科最有效的实践经验分别加以有机整合,并根据社会、环境、心理的现实进行修正、调整,使之成为更加符合、更加适合人体健康和疾病诊疗的新的医学体系。整合医学从整体观、整合观和医学观出发,将人视为一个整体,并将人放在更大的整体中(包括自然、社会、心理等)考察,将医学研究发现的数据和证据还原成事实,将临床实践中获得的知识和共识转化成经验,将临床探索中发现的技术和艺术聚合成医术,在事实、经验和医术的层面来回实践,从而让医学回归了其应有的本质,不再关注“人得的病”,而是关注“得病的人”。


      医学本来就是一门整体的学科,却因为人类不同的认识而产生了分割或分化。千百年来,无论是还原论为基础的理论科学还是以工业和商业为驱动的社会科学,都习惯于将连续性的问题分割开来,交由不同的人去处理,以提高效率。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对于医学也应该如此,大卸八块,分而治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学走向“天下大乱”。即使各专科能做到“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终究还是“盲人摸象,各说异端”。我们必须认识到,对医学的分化对病人来说成了不一定是保护,有时成了伤害,对学科来说不是发展进步,而是背离初心。我们需要整体和整合的思维,让医学由“大乱”重新回到“大治”,回到医学的本源。


      整合医学不是某种知识或者某种学科,而是打破了学科之间的界限的知识论,是难以用单一的定义来解释清楚的。整合医学不是机械地将各学科的知识加到一起的“大杂烩”,而是扬弃各领域之大成的“满汉全席”。用局部的思维应对整体的问题,会掉进狭隘和片面的陷阱;用整体的视角看待局部的问题,会误入迷茫和笼统的浓雾。而整合医学则是既有“分”、又有“合”的,是一种辩证的、多维度的、多变化的医学知识体系。


      参禅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医学的发展正是符合了这个过程。当医生对疾病的认识只能浮于表象的时候,只能看到病人的体温、脉搏、血压、大小便出了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当医生对人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开始从局部和微观的角度研究人体运行的规律,却把人拆分成了器官、组织、细胞、分子,人不已经不再是“人”了,也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整合就是要化零为整,让医学的视角重新回到完整的病人身上来,返璞归真,上升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最高境界。因此,我们可以说,整合医学超越了医学的高度,而是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现代医学已经发展了两百多年,但是,绝大部分医生的思维还停留在“科学”的水平,没有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在古代,人类对自然规律认识不足,把观察到的自然现象归因于神的意志。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有了改造自然的能力,掌握了认识自然的工具,那就是科学。但是,有了科学,人类就能解释清楚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吗?我想答案是未必的。科学的发展永无止境,我们的认知水平与宇宙的终极奥秘之间始终存在着差距。《道德经》中的第一句就说,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说,宇宙最根本的道理是不可能被阐释清楚的,否则它就不是真正的道理。庄子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事实上,科学只是医学的一部分,远不能代表医学的全部。然而在当前的医学实践中,科学往往显得过于“霸道”。试想,如果没有PCR技术,我们过去三年的生活会更好还是更坏?整合医学就是要在科学所无法达到的地方,用一个比科学更高级的层次回答医学应该“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办”。整合医学拓展了医学的极限,把医学从科学的领域带入到了哲学的领域,将医学这门学科进行了升华。但是整合医学不是哲学,更不是“玄学”,而是用哲学的方法来对科学进行思考,把科学的发现转变为有利于人体健康的经验。


      樊院士曾经对我说,科学的上面是神学,但他还说,他说的神学是指“未知”。是存在但解释不了,“神了”的意思,而哲学则是二者之间的桥梁。爱因斯坦曾说:当科学家登上一座高山之后,他会发现神学家早就坐在那里。也就是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像达·芬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这些西方顶级科学家往往都是虔诚的宗教教徒。虽然他们在一生中对于科学的发展功勋卓著,但晚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研究“神学”。作为党员,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理应成为无神论者。但是,我们也应该从“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这句话中得到启发。根据我的理解,这里的“神学”不是“怪力乱神”,而是宇宙最核心、最本质的运行法则,是宇宙最终极的目的,类似于道家所讨论的“道”。


      《易经》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里的“道”指的是无形、抽象的概念,也就是宇宙的本源和世界运行的根本规律;而“器”指的是有形、具体的概念,也就是能够被人类观测、认识和运用的各种自然现象。古今中外各类哲学的理论无外乎包含两个方面,即世界观和方法论。世界观告诉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道”,方法论告诉我们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器”。樊院士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形而中者谓之医”,即医者上要通道下要达器。对于医学来说,“道”就是对正常人体和疾病发展的规律的认识,也就是基础研究中的“机制”;“器”就是对治疗疾病的理论的探索,也就是临床研究中的“方法”。


      对于整合医学来说,“器”是手段,“道”是目的。正如康德所说,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医学是研究人的学科,应该以符合最广大人群的利益为目标,再“高大上”的医学也要找到合适的人群才有意义。在医学实践中,我们经常能遇到两种治疗。第一种是“有理但无效”的治疗,第二种是“有效但无理”的治疗。按照整合医学的思想,毫无疑问第二种是更可取的。因为医学研究的根本目的是解决患者的痛苦,而不是弄清疾病和治疗的原理。前者才是目的,后者只是手段。作为医学服务的根本对象,病人更加关心的是“怎么办”,而不是“为什么”。


      但是,整合医学并不单纯着眼于方法,也没有忽视对机制的研究,只是整合医学对机制的视角与现代医学不同。事实上,当基础医学在微观层面上找到一块拼图的碎片的时候,整合医学早就已经为这块碎片在全图上标好了位置。换句话说,当实验室中的诞生研究成果被翻译成普通人能理解的语言之后,人们会发现,这些成果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整合医学在宏观的层面上早就预测到了的东西。当医学在微观层面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越人脑的理解极限的时候,整合医学的整体论的视角将对基础医学的研究起到指导性的启示作用。


      对于临床医生来说,如果他们终其一生只能掌握自己学科内的几种疾病或者几种治疗方法,那么无论他的能力多么出众,技术多么精通,他也只能相当于一个“匠人”,还称不上一个好医生。甚至有些“匠人”医生盲目地追求手术量、治疗量,自以为这样能成就自我,却只会胡干、蛮干,不仅没有让病人得到应得的好处,反而让病人白白承受了不必要的伤害。这种医生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害人。当医生即便把自己的工作做到了极致,也不会再获得更大的进步,或者给病人带来更多的好处的时候,他需要做的不是“再接再厉”,而是要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医生需要学会反向思维,反思自己是不是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是不是应该后退一段距离,看一看更广大的世界,从而另辟蹊径,柳暗花明。


      医学是调节整个社会的和谐、稳定和平衡的中间体,社会是某一阶级或某些范围的人所形成的集合体,而人是不断变化的。因此,整合永远是社会的主题和历史的潮流。在某种程度上,治病、治人、治国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古往今来,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中,那些能够引领人民创造历史的英雄人物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都具有高度的历史自觉性。他们不仅能够准确地审时度势,把控时代的脉搏,更能够从中总结出历史运动的规律,并且前瞻性地预言历史的走向。而在医学的发展史上,有很多具有高度历史自觉性的、能够开创新纪元的伟人,医学史也会被整合医学的创立这一开天辟地的事件划分为前后两个时代,整合医学必然是医学未来发展的唯一方向。面对整合医学正在建立的美好图景,我不禁要发出浮士德一样的慨叹: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医学史上已经有很多前辈、长辈在立德、立功、立言上为全体医生做出了表率。正如樊院士所说,医生不能不要满足用别人的知识来吃饭,而是要创造属于自己的知识。术业兼修、治病救人的只能算是合格的医生,研学并进、独树一帜的可以算是医学人才,但医学更需要一些能著书立说、传经布道的医学人物“留取丹心照汗青”。就像那首脍炙人口的《大雁颂》中唱到的那样,头雁力量有限,要靠群雁众力搏程,群雁力量有限,要靠头雁定向领程。现在,医学界已有一群搏击长空的大雁,渴望前辈长者作为我们的头雁带领我们,为了那一天,启程,启程!


    (责任编辑:李伟伟 席威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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